第592期 | 一首好诗的模样

和你一起终身学习,这里是罗辑思维。

昨天我们聊李贺的诗《李凭箜篌引》的时候,留下一个话题,为什么我喜欢《李凭箜篌引》,超过了另一首描写音乐的名作,白居易的《琵琶行》呢?

原因其实昨天已经说过了,《李凭箜篌引》的文字张力非常大。而《琵琶行》描写音乐,虽然也很好,但是太过流畅顺滑了。我给你念几句你感受一下哈:

你听听,是不是有一种坐着滑梯,一路溜下来的那种顺畅感?白居易的诗,好就好在这里,通俗,才气纵横,音韵畅达。被人诟病也在这里,说他絮叨,有点儿像老太太那样絮叨。生怕有一个线头断了,总是扯住每个线头,反复跟你讲。

比如刚才那几句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挺好一句,白居易生怕你忘了这嘈嘈切切这两个比方,一定把这个线头往下重复一遍,“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下面又来,“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多美的句子。白居易不放心哪,怕你忘了冰泉这个比方,马上就来跟你重复:“冰泉冷涩弦凝绝”,哟,凝绝两个字也很好啊,来,再重复一遍,“凝绝不通声暂歇。”

你听听,这个话语习惯,是不是跟老太太似的那么絮叨:“你回来了?回来也不说一声。说一声我给你准备晚饭啊。晚饭你吃了没有啊?外面吃了也不卫生。不卫生你也经常吃。经常吃对身体不好。”怎么都扯不断。

请注意,批评白居易絮叨,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大学者钱钟书说的。这是《谈艺录》里面让我看得乐不可支的一段。“香山作诗,欲使老妪都解,而每似老妪作诗,欲使香山都解;盖使老妪解,必语意浅易,而老妪使解,必词气烦絮。浅易可也,烦絮不可也。”

大致解释一下,钱钟书是说:香山,就是白居易,都说白居易作诗,要让老太太都听得懂。但是实际上呢,像是老太太在说话,让白居易翻译成诗。让老太太听得懂,这是好事,浅显易懂嘛。但是老太太的话,那可不能翻译成诗,就是絮叨啊。

古往今来,这么批评白居易的人很多,比如苏辙,就是苏东坡的弟弟,也说,白居易不擅长写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叙述一件事情,一步都不肯遗漏,就这样,还担心丢掉了什么。这可不就是絮叨嘛。只要你读多了白居易的诗,还真是有这种感觉。逻辑严密,叙事周详,就是有点事无巨细,缺了点李贺那种大开大阖的张力。

但是,我们今天这个小节目,肯定不是为了批判白居易的。不管怎样,白居易的才气、诗名和成就摆在那里,是我们批不倒的。我们想追问的是,为什么白居易形成了这么个风格?

有一次,我看江弱水老师的一本书,叫《古典诗的现代性》,突然把这事搞明白了。白居易,不是生来就是个老太太风格,而是因为他一生的人格,就是要跟人“讲道理”。他最著名的关于诗歌的话,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你不讲出个道理,而且是对当时人就有用的道理,你做个什么诗嘛?这是白居易的说理型人格的结果。说理,那当然就要逻辑严密,一步不让,步步为营,跟你讲深讲透。

所以,不是白居易的诗不好,是他和李贺生活在不同的文字诉求里。

如果你只关注写作本身,那李贺就是最好的标杆。他这辈子,身体不好,活得也不长,每天骑着个驴,到野外去寻找诗句,偶有所得,就写下来收到口袋里,晚上回家再连缀成篇。这种写作方式,他关注的是字句本身的美和张力,至于整首诗在说什么,他反倒没那么关心。因为本质上李贺是个颓废主义者,一个自我解脱了对世界责任的人,是个纯粹的诗人。所以,昨天我们说的《李凭箜篌引》才会写得那么出神入化,因为是拿诗歌写音乐,是就艺术谈艺术嘛。

但是白居易的世界不同。或者说,绝大部分写作的人,没有那么简单,他们是要通过自己的文字影响世界的。只要一个写作者,自觉不自觉地对这个世界背负上一些责任,在艺术和说理之间,在字句张力和逻辑铺陈之间,就要找一个平衡。事实上,白居易那些特别好的名作,就是这种平衡掌握得好。不信,你去读一读他的千古名篇《长恨歌》。

我下面用一首大家都知道的诗来举例子。

这首诗我们从小就背。这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几乎已经是格言了。这是地地道道的说理诗吧。

正是因为这个理说得漂亮,我们几乎把前两句当成了陪衬,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哦,写景色的两句而已,普通得很。但是,你再细琢磨一下。

第一句,白日依山尽。这是什么方向?西方啊,日落西方嘛。第二句,黄河入海流。什么方向?你说,废话,黄河东流去,当然是东方。诗人站在鹳雀楼上,先是往西一看,看到了白日依山尽,然后眼光一收,看到了眼前的黄河,再往东一看,黄河入海流。没毛病吧?挺朴素的写景诗啊。

错了。鹳雀楼在哪里?在今天山西的永济市的黄河岸边。那你打开地图看看它的位置。我们都知道,黄河是一个大“几”字形的,在山西和陕西边界,总体流向是自北向南的。所以诗人王之涣,要想看黄河的流向,是往南的。但是,他是想看到入海的方向的,“入海流”嘛。黄河要从鹳雀楼下过,往南再流20多公里,在潼关和风陵渡转头向东的。所以,他才要急匆匆更上一层楼,为啥?要穷千里目,必须登高一层,转头向东,才能看到黄河入海的地方啊。

所以,这首诗通盘看下来,是这么个意思:我看到黄河南去,但是我知道,这不是它入海的方向,所以,我要更上一层楼,摆脱眼前的小格局,看到更大格局里的走向。它的意思,不是登高才能望远,而是登高才能看到真相和全局。你看,这么理解诗意,是不是比简单地看后面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要深刻得多?

你再体会一下这四句,它不是两句写景,两句论理,断开的诗。它是一气连贯的,没有前两句,后面两句的力道和逻辑就出不来。如果非要批评,这难道不也是白居易式的“絮叨“吗?

昨天我们在说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的时候,说,一首好诗,就要有字句和字句之间的张力。但是,这只是对诗歌本身的艺术世界里的要求。如果把文字放回到真实世界里,要说清一点什么事,甚至还要对人说点什么道理,那么,一气连贯的结构和逻辑本身的力量是不能缺的。这就是白居易之所以有“毛病”的根本原因。

你看,这有多难。在艺术的世界里,字句的跳跃和断裂,能够成就张力和诗意,这是李贺的擅长。但是在现实的人间,字句的绵延和承续,才能够成就理性和逻辑。

那一个真正大牛的诗人是什么样呢?

我突然想起了韩寒说赛车的一段话,找不到原文了,就是大意。一个专业赛车手,不是一味地追求速度,而是把速度和安全同时放在心里,随着速度往上飚,速度和安全之间的那根线,越拉越细,细如发丝。顶级赛车手的本事,看似是速度快,其实是保持这根线,越来越细,但是从不断裂。

好,这个话题就聊到这里。罗辑思维,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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