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要请出本期的嘉宾老师李筠老师。听他给我们也讲一个大活人的成败故事。
你好,我是李筠,欢迎来到《罗马史纲》的超级加餐。今天借罗老师的启发俱乐部来和大家聊聊课里讲了很多却怎么也讲不完的强者凯撒。
为什么是凯撒?
我在两年前讲了《西方史纲》,最近讲了《罗马史纲》,目的不是为了怀古,不是为了给大家普及历史知识,不是让大家多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为了长见识。史是材料,纲是逻辑,借材料的目的是为了提炼出背后的道理。《西方史纲》背后的道理是文明的兴衰,《罗马史纲》背后的道理是超大规模共同体的政治学原理,我把它叫作“探索罗马不灭的基因”。罗马的硬壳虽然在1500多年前就毁了,但她作为西方历史上最成功的、甚至是唯一的超大规模共同体,里面埋藏着太多的好东西,这门课就是想把这些宝贝都挖出来。
如果要挖罗马这座超级富矿,我今天这么短的时间只能带你往深里再挖一锄头,咱们从哪里下手呢?闭上眼睛回想一下你印象里的罗马。对,激情、热血、强悍,攻城略地、战无不胜、豪气冲天,罗马很爷们儿,纯爷们儿,简直是24K的。如果把强悍的罗马浓缩成一个人,一定就是凯撒,强者凯撒就是强悍罗马的化身。我们今天就来挖凯撒。
凯撒的故事实在太难讲了,因为关于他的资料实在太多,好玩的事情太多。他是罗马史上乃至整个人类史上被后人反反复复研究的对象,各种政治、军事策略被学问家们仔仔细细地复盘,各种八卦、绯闻被老百姓们津津乐道地传播,每个时代的历史学家都在凯撒身上投射自己的期望或者怨恨,凯撒恐怕是历史研究当中最让人争吵不休的人物,有人爱他如神,有人恨他入骨。从普鲁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开始,后世每个写罗马史的作家都不可能对凯撒视而不见,通常来说,大家给凯撒的都是浓墨重彩。
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面。凯撒成了文艺作品乃至游戏动漫的主角。这里面最著名的当属莎士比亚的名剧《尤利乌斯·凯撒》。沿着莎士比亚的脚步,各国都把凯撒的故事拍成了电影,最早的凯撒电影至少可以追溯到1914年意大利导演瓜佐尼的《尤利乌斯·凯撒》,最近一部则是2018年英国人勾连着现在的美国政治复拍了莎翁名剧《凯撒》。自有电影的百年来,凯撒电影有数十上百;后来有了电视,相关电视剧更是数不胜数;再后来有了游戏,凯撒也是常客。凯撒恐怕是在所有时代复现频率最高、强度最大的历史人物。关于凯撒的材料已经丰富到历史和文艺的界限都变得模糊了,对凯撒的爱和恨都特别地强烈。每个人心目中都有自己的凯撒,“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句名言套到凯撒头上,完全适用。
为什么要讲这么难讲的凯撒呢?难,才有意思嘛。难,里面的矿挖出来才够宝贝嘛!理解凯撒的几个难点,不仅对我们认识凯撒、认识罗马大有帮助,对我们理解帝国、理解政治、理解人性也大有帮助。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理解凯撒是理解罗马、理解西方、理解政治的题眼、关键、枢纽。今晚,我们就借凯撒这个罗马第一人来深挖三锄头,看看里面有什么是我们必须带走的干货。
我在《罗马史纲》里用立场、崛起和遇刺三个话题给大家简略地讲了凯撒。用三句话概括就是:凯撒是坚定的平民派领袖,凯撒是文武双全,凯撒遇刺有很大的偶然性。穿起一个完整的小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罗马共和因为征战的节节胜利变得越来越大,贫富差距问题越来越严重,共和的制度框架面临着超大规模带来的新挑战。格拉古兄弟改革点燃了民粹的野火,贵族也由此分裂成平民派和贵族派,平民派领袖马略的军队改革和贵族派领袖苏拉的复古改革都没有解决罗马面临的难题。凯撒出身平民派,非常年轻的时候就拒绝了苏拉的威胁,坚定地做平民派的领袖。他文武双全,武能马上安天下,平定了高卢,文能下马治天下,拿出了一整套适应大规模共同体的制度方案。罗马因此被他带进了帝制。但很不幸,他在55岁就被刺杀,他的遇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大意了。不过,共和的覆灭和帝国的形成,大势已不可逆转,他的继承人屋大维接过他的方案,最终把罗马带进了帝国时代。
今天我带你挖的第一锄头就是“强者的人格”。凯撒的一生是强者的一生,凯撒是古往今来心灵最强悍的人之一,能和他并列的可能不超过10个人。先环顾一下凯撒周围,他最重要的政治对手,无论是庞培还是西塞罗,在人格上都是比较软弱的,他们都是遇到大事没有主心骨、没有大事不会策划大计划的人,输给凯撒一点也不冤枉。小加图算得上共和派里的强者人格,但他过于刚强了,不太会转弯、不太会妥协,所以他的韧劲儿不够,达不到最强。
凯撒的前辈们呢?格拉古兄弟的人格也够强,尤其是弟弟盖乌斯·格拉古,他的实际行动确实表明他有一颗帝王之心。但他们的厚度不够,这表现在他们没有学会团结异己,表现在他们没有学会隐忍迂回,表现在他们太依靠口才而缺乏政治手腕。马略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是一个赳赳武夫,政治格局很有限,他扭曲的人格里根本装不下硕大的罗马。唯一和凯撒在人格强度上接近的前辈是苏拉,苏拉是有大心脏的人,有目标、有胆识、有手段。但我在课里解释过了,苏拉搞反了方向,想把大而富的罗马塞回小而美的共和框架,复古是解决不了新问题的。从辨别大势、推动大势这个角度看,苏拉比凯撒小了一号,他没有拥抱和驾驭平民崛起的大势,也就是说,命运女神来敲门的时候,苏拉选择了关上罗马的大门。
凯撒的后辈里面,说强者人格的话,只有凯撒钦点的接班人屋大维能和凯撒有一比。我们在课里谈过屋大维,很多小伙伴都赞叹他的政治天才。18岁的屋大维带着无比厚重的感恩之心和权力欲望骗过了西塞罗,迅速成为罗马第一人,隐忍十年之后最终击败了安东尼,主政之后系统地建立了罗马帝制。屋大维的人格也足够强悍,可能和凯撒是半斤八两。但我在这个半斤八两之间,还是觉得凯撒略占上风。因为凯撒的一生是在和势力上占上风的共和派们对着干,属于顶风作案,屋大维虽然起家的时候面对很多强敌,但罗马走向帝制的大趋势已经明朗了,甚至连基本方案都成型了,他有更多顺势而为的成分。
我们用你最熟悉的一个场景来跟你说凯撒的强者人格:跨过卢比孔河。
最体现凯撒强者人格的事情就是跨过卢比孔河。历代史书都对这件事情极尽渲染。卢比孔河是战争与和平的分界线,是武力与法律的分界线,罗马法规定军队班师必须在卢比孔河北岸解除武装,否则视为叛国。凭借武力夺取罗马的统治权,苏拉和庞培事实上都干过,这个事情对于凯撒的难度在于,他是顶着元老院的“最终劝告”这么干的,他在名义上非常吃亏。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干了。
别人的渲染都掺杂了太多的爱恨,我们要问问,凯撒自己在那个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凯撒自己写的《内战记》来看,他自己没有渲染“跨过卢比孔河”这个场景,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用冷静客观的笔调陈述事情的经过,其中最重要的是说清楚“跨过卢比孔河”的原因是元老院的不公、不义、不法。凯撒在卢比孔河之前所说的“孤注一掷”又成了凯撒留给后世的名言。
凯撒的亲笔没有对他当时的心理活动透露一丝一毫。没说,这个案子还查得下去吗?沉默有沉默的理由,留白有留白的艺术。从没有字的地方读出东西来,才能真的把书看透。
凯撒自己为什么不写“跨过卢比孔河”?那是因为《内战记》和《高卢战记》一样要尽快公示给罗马人民,它是争取民心的高级宣传材料。写了,是在理直气壮地说我决意践踏国法和对抗元老院吗?这会加剧民众心里的撕裂感,很难对凯撒最想表达的“我是迫不得已”“我是讨回公道”“我是替数万将士讨回公道”有任何帮助。也就是说,写了,有害无益。那就不如不写。知道了不写的动机,再来看他当时的心境就好办得多。
凯撒自己不写、历代作家大写特写,恰恰是几乎所有历史学家都认同凯撒在“孤注一掷”时刻表现出的魄力、决断力和执行力。卢比孔河是一个心灵实验室。作家们是在用凯撒的卢比孔河展现和琢磨人心当中进行选择之时的极致状态。其实,孤注一掷并不是只有凯撒才会碰到。
任何一个人,只要事业做得够大,
一定会遇到凶狠而强悍的敌人,
一定会遇到被身后的兄弟们架上去下不来,
也一定会遇到法度的限制。
卢比孔河是这三重重大困难合一的具象体现。任何一个国家做得够大就会碰见罗马,就像任何一个人做得够大就会碰见卢比孔河。而凯撒在卢比孔河之前的孤注一掷非常鲜明地展现了他的强者人格。普鲁塔克在这一点上看得非常清楚,他几乎像心理学诊断一样描述了凯撒的强者人格:
凯撒是天生做大事的人,热爱荣誉,现在已经完成很多伟大的勋业,并未能使他满足于现状,享受过去的辛劳所创造的收获。反而激起雄心壮志要继续前进,计划从事更为伟大的事业,赢取更多的荣誉,好像他已经拥有的一切都已耗用完毕。事实上,他是在与自己争强斗胜,好像把过去的他看成另一人,他总是计划将来能完成某些工作,能够超越从前的成就。
凯撒几乎是西方传统当中强悍政治人格的化身,他内心的烈火永不熄灭,荣誉和成就永远放在未来。他是恒星,自我驱动,他不需要甚至反感他人对他的驱动。正是在这一点上,他成了后世所有志存高远的政治家的榜样。理解了这样一个人格无比饱满的凯撒,那么,他在卢比孔河之前的那么一点点纠结,无论是出于习惯性地演戏,还是真的对国家和命运透露出一丝丝的敬畏,都不重要了。“我来,我见,我征服”,才是凯撒。
有了这样一块人格无比饱满的拱顶石,帝国这座大厦就可以封顶了。我反复跟大家讲,帝国的很多事情,其实共和已经干了,而且干得很漂亮。罗马的基础设施、间接统治、精神结构自王制时代就已经有帝国风范,在共和时代已经趋于成熟,尤其是打败汉尼拔之后。只不过变得大而富的罗马反而因为一连串的激烈政治冲突陷入了濒临解体的危局,她需要在顶层做出调整。格拉古兄弟、马略、苏拉都做出了重大调整,但都失败了。格拉古兄弟有帝王之心,但无帝王之力;马略有帝王之力,但无帝王之才;苏拉有帝王之才,但无帝王之识。在凯撒这里,帝王之心、帝王之才、帝王之识都齐备了。凯撒是平民派,也是君主派。以元老院为核心的旧贵族集团已经没有德性和能力统治罗马,他们不承认、自然也就不会驾驭平民崛起的力量,凯撒就是要摧毁元老院的核心地位,成为平民拥戴的领袖。强人和平民联手干掉贵族,这就是当时的大势,从这个角度看,平民派和君主派其实是一回事。第一强人自然就是君王。强者人格是凯撒成为罗马第一人的第一资本。
我在课里对凯撒的盖世武功没太多说,武功当然是凯撒的家底。我们来这里挖一锄头,道理不复杂,就是大家熟悉的“降维打击”。
无论是战略、战术还是组团、练兵,凯撒是军事上的全才,是人类历史上被公认的战神级别的大人物。普鲁塔克认为凯撒的武功是罗马第一,超越了费边、西庇阿、马略、苏拉、庞培。
凯撒武功盖世你大概是有所耳闻的,即便不知道他怎么打仗,战果有多辉煌,他的名头你总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凯撒的武功盖世基本上是现学现卖。
什么意思?凯撒是在42岁出征高卢之时,才作为最高统帅指挥军队。在之前的42年当中,他也没有花多少时间在军队服役,说他出征高卢之时不是一张白纸的话,也差不太多。出征高卢的凯撒其实是个新手,在军事上就靠现学现卖。但就是这样,他用八年的时间就取得了超越古代名将和庞培的战绩。怎么做到的?
凯撒作为战略家和战术家,后世的将军和史家们做了总结,大概有九个方面。
第一,动脑子。凯撒打仗主要靠动脑子,不靠拼蛮力。“对于一个统帅来说,用计谋取胜的责任并不比用剑取胜的少一些。”
第二,明职责。尤其是统帅和副将之间的职责要分清楚。“副将应该一切行动都听从吩咐,统帅则必须不受拘束地考虑整个大局。”
第三,查人性。洞察人性是判断行动最重要、最深厚的根基。在《高卢战记》和《内战记》当中,凯撒对人性发表的精彩评论非常多。比如,“军队的弱点不也正象身上的创伤那样,必须隐忍不露,才能不使敌人更增加希望吗?”
第四,讲纪律。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凯撒对不服从者严厉惩处,其它过失则宽厚大度。凯撒“要求他的士兵们有纪律、能自制,并不亚于要求他们勇往直前、热情奔放。”
第五,爱士兵。凯撒不光像其他将领那样发钱、发地、发公民权,干得比他们还狠,而且,他真的是尊重士兵,和他们一起风餐露宿,甚至能叫上很多士兵的名字。士兵当然也用忠诚和勇敢回报凯撒。
第六,重细节。作为将军的凯撒深知细节的重要性,他甚至连部队的卫生问题都要紧抓。凯撒安营扎寨之时,“自己一面也行军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直到他认为新的环境已经足够增进军队的健康为止”。
第七,建制度。对于募兵制的罗马军队,凯撒深知百夫长的极端重要性,凯撒在自己和百夫长之间建立了关键的连接点,就是军团长制度,淡化共和传统中的军事保民官制度。
第八,知动静。凯撒的战法是动若脱兔、静如处子,该快的时候让敌人根本意想不到,该慢的时候让敌人失去耐心。凯撒是掌握节奏的大师,时间是凯撒的朋友。
第九,勤学习。凯撒既然在统率大军之前军事经验并不多,他取得辉煌战绩的重要原因当然是不断地学习。和打仗有关的一切他都在努力学习,其中很经典的事件是他和工程师们一起研究如何急速建造桥梁,出其不意地击溃了日耳曼人。
从这九条来看,凯撒是用卓越的政治家素质下沉到军事上,高维领域的素质在低维的领域不仅得到了充分的贯彻和发挥,而且得到了充满创造性的强化和升级。如果说战争是政治的延续,那么,凯撒在高卢的征战不仅把政治延续得极好,而且用战争把政治变得充实和饱满了。战争的复杂和诡异当然给凯撒注入了更多的灵活性和策略性,但同时也让凯撒的大格局得到了更精细的打磨——大小、虚实、长短、轻重之间的控制都似闲庭信步。同样身兼杰出政治家和军事家的拿破仑就说,想精通兵法,得经常研读凯撒的战记。我们可以把拿破仑的嘱咐再往前延伸一步,想从统帅变成君王,就得仔细琢磨凯撒的战记——从凯撒的字里行间去寻找凯撒迅速成熟的历程。
到这里我们就可以澄清一个两千年的误会了,说“凯撒征服高卢”是错的。凯撒征服高卢本身就带有非常明显的文治性质。凯撒征服高卢不只是打败了一大堆高卢部落和日耳曼部落,更是系统性地建造了帝国北疆的秩序。会盟诸侯、分层治理、编织网络才能把洪水一般的高卢人和日耳曼人导入明渠,残酷的战争才不会白打。自有罗马以来七百年始终不安稳的北疆被凯撒纳入了稳定的结构之中。从这个角度看,凯撒这八年用“征服高卢”来描述并不准确,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经略高卢”。这么看来,身在高卢的凯撒已经为经略整个罗马做好了准备。那么,他杀回罗马城之后很有章法,拿出一整套方案把罗马从共和升级成帝制,就一点也不突兀了。
凯撒的另一半家底是文治,我在课里讲得相对详细一些,简单来说就是你能想到的他都干了,比如改革元老院、新建行政系统、修神庙、修大道,你没想到的他也干了,比如改革历法、落实土地法、保护文化人和医生等等。总之,他拿出了一套适应大而富的罗马的大框架,让濒临崩溃的罗马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成为了历史上最伟大的帝国。顶级的文武双全成就了辉煌的文治武功,这就是强者凯撒的家底。
第三锄头,我们当然还是要来挖一挖凯撒之死,说说强者的疏漏,致命的疏漏。小伙伴们在课程留言里特别关心这个问题,提出了很多有意思的问题,我对这个问题也琢磨了很久。我的结论,借用中国古代的名言叫作“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也就是说,凯撒遇刺的第一责任人是他自己!这话怎么说?且听我仔细道来。
凯撒在公元前44年3月15日去元老院开会,在会场被布鲁图斯、卡西乌斯等60余人密谋刺杀,身中23刀,当场毙命。这件事情后来被共和派和君主派都大肆宣扬,变成了非常高调的事情。共和派说他们除掉了僭主,要匡扶共和;君主派说共和派冥顽不灵,逆潮流而动。在普鲁塔克看来,里面没有那么多高调要唱,其实凯撒遇刺就是事出偶然。
布鲁图斯作了共和旗帜,卡西乌斯包藏祸心,这些我都提过了,现在我主要不是和你说凯撒的敌人,而是说强者凯撒本人出了什么问题。
凯撒一直向所有人表示自己是“仁慈”的,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但我认为这里出了大问题。
凯撒在大获全胜之后没有像马略那样疯狂地大屠杀,也没有像苏拉那样残酷地实施恐怖统治,他甚至没有清算庞培的追随者和那些怂恿庞培和他决裂的贵族,反而还善待他们,依旧让他们回到元老院。布鲁图斯固然是和凯撒关系密切之人,得到了优待,但即便是从前的敌人,凯撒也都宽大处理了。凯撒想要“团结”。
但是,很多史家都认为凯撒这次过于“仁慈”是导致他遇刺的重要原因。“这些高傲的对手并不都会对凯撒的仁慈和大度心悦诚服和顶礼膜拜。他们保全了性命,恢复了自身的社会地位,却依旧暗自怀恨在心。有些人甚至拒绝向凯撒请求宽宥。”凯撒应该斩草除根吗?把反对派在法萨卢斯战场上全部就地正法,得到一个清一色的政治局面不好吗?当然不好。“残忍”这种战场上的品质本就不一定是将军所应有的,有,难成大器,无,则当褒奖,对于君临天下的君王来说则是一定不能有的。凯撒的仁慈——尤其在击败庞培之后特意显示的仁慈——表明他有帝王之心。
如果说凯撒的仁慈过分了,那他一定得像前面的苏拉和后面的屋大维那样搞大清洗吗?!不用!这里的关键概念是“和解”。仁慈的界限是和解。仁慈是道德品质,不能成为直接的政治目标,切实是目标应该是和解。内战之后,国家遭受重创,确实需要团结,仁慈也确实是团结的重要道德基础,但这里面的限度是和解,而不是一味地仁慈。所谓和解,就是双方取得谅解、理解和尊重,承认国家必须在什么样的新基础上往前走,然后大家一起走。做成这件事情固然需要仁慈和宽大,但也需要纪律和制度,更需要澄清和沟通。
在后两个方面,就是纪律和制度、澄清和沟通,凯撒没有任何作为。他既没有建立审查反对派认同程度的机制,根据认同的结果再委以任用,也没有对他们有效地澄清共和存在的巨大问题和自己大刀阔斧改造国家的方案。相反,他对这些坐在元老院里的手下败将们极不耐烦,报以鄙视甚至蔑视,“有自大狂的迹象”。莎士比亚的著名剧作《凯撒》写的就是这个时候的凯撒,“空虚、浮华、刚愎自用、以自我为中心的老家伙”。莎翁固然有戏剧的夸张,但凯撒晚年的这种糟糕形象并非空穴来风。无论如何,凯撒的“仁慈”不仅没有收拢人心,反而是让反对派潜伏下来,而且让他们遭受无法忍受的侮辱和打击,他们铤而走险也就顺理成章。如果说没有主动地促成和解,凯撒当负首要责任,那么,他遭遇刺杀就大有自作孽的嫌疑。这是我认为凯撒要为自己遇刺负责的第一层原因。
还有同样重要的第二层,那就是对于和元老院的生死斗争,凯撒存在着严重的失误。这话怎么说?
我提过,凯撒用三招对付元老院。第一招是把法务官和财务官大大扩编,凯撒掌握了任命这些官员的权力,这招就相当于用自己的队伍填满元老院。第二招,凯撒把元老院席位从苏拉时代的600人增加到900人。第三招,凯撒把大量的部落首领和百夫长引入了元老院。人多了,又杂,元老院就不可能维持精英协商的旧机制。商量不出结论来,就办不了事,自然也就掌握不了权力。元老院成了地位尊贵的摆设,共和国的核心制度彻底被掏空。即便元老院还在名义上掌握很多权力,但实际上也会被凯撒控制。
元老是职位,也是身份。凯撒这三招往轻了说是架空元老院,往重了说其实是消灭传统的贵族阶级。事态比我们第一眼看上去的要严重得多。你试着站在贵族的立场想想自己的处境。
大批部落酋长、百夫长进入元老院,让那些持续了数百年的讲门第、讲血统、讲面子的贵族豪门情何以堪,贵族的尊荣完全不被凯撒放在眼里,对他们来说这是严重的冒犯。不过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元老院成员扩编为900人,元老院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这种规模让它无法进行有效的决策,甚至有效的讨论都变得极其困难。最最要命的是大批的年轻法务官和财务官涌入元老院。他们虽然和部落酋长、百夫长一样是凯撒党,但他们都不是仪式性的人物,他们有实权,他们会取代传统的贵族分赃,会以行政任命的方式成为帝国的脊梁。这意味着凯撒要用他的新官僚彻底取代老贵族,罗马将不再是传统贵族豪门把持的共和,而会变成凯撒任命的新贵族全部听命于凯撒的帝制。
作为掌权阶级的传统贵族失去了元老院这个大本营,就等于集体失去了权力生产机制,甚至失去了自我生产机制,再加上凯撒任命的新贵族猛烈冲击,过不了三代,传统贵族就全消失了。制度的变更会引起利益和地位的调整,凯撒对元老院制度的改革完全是用制度的武器对贵族整体实行大屠杀。凯撒是在要贵族的命,贵族当然会殊死反抗。
如果我们从制度变革必然引发的生死斗争来看,凯撒确实是对贵族痛下杀手,那么,对人性极具洞察力的凯撒不知道贵族会殊死反抗吗?这场以制度为武器的不见刀剑不流血的战争可是他自己发动的啊!凯撒在这个地方过于轻敌了,才导致刺杀的出现。他以为这些腐败无能的笨蛋们已经认怂服软了,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尽在掌握了,他对他们的轻视、鄙视、蔑视让他高估了自己的掌控力、低估了反对派的最后反扑。在这个问题上,凯撒对人性失察了,作为一个强者,他不能想象弱者溺水濒临将死的时候会做出什么样用常理无法推断的事情。
归根结底,一个君临天下的人,出了大事怎么能怪敌人太无赖呢?对于君王的这种超高要求,我挪用了《论语》里的名言来定位,那就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所以,凯撒遇刺,主要责任应该由他自己负。
我的三锄头挖完了,强者凯撒今天就和大家聊到这里。强者的人格、强者的家底、强者的疏漏构成了一幅回味悠长的历史画面。历史真的很好玩,原因就在于我们可以回到历史场景里面锻炼我们的心灵,凯撒的心其实是我们孵化自己的培养皿。我们走进了它的深处,历史这座宝库就被召唤到我们面前,阿里巴巴的山洞就打开了。我特别喜欢玩这种游戏,也喜欢把这种游戏带给你。类似今天这种游戏,课里没说的,我都写在书里了。我会继续在得到里和你一起探索历史的宝藏,不只是为了好玩,更是为了成长,为了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面对这个风起云涌的新时代。
感谢李筠老师。
今天我们是从“时间的朋友”这个词聊起,聊到一个我很深的感慨,就是一定要和大活人在一起,和大活人互动,随时生成自己的人生目标,随时被大活人纠偏。这是唯一摆脱内卷的方式。
我们读书求理,包括学李筠老师的课程,包括刚才这半个小时,我们以这么快的速度扫过一遍凯撒的一生,这都是我们人生的资源,因为我们不可能穿越回古罗马那样的辉煌时代,不可能带领千军万马渡过卢比孔河,我们没有机会折腾一遍元老院。但是咱们可以穿越到凯撒的灵魂里面,通过这半个小时折腾一遍,就我们这一辈子就可以活出好多辈子,这是读书真正的价值。
这也是我强烈建议大家为什么一定要听李筠老师西方史纲、罗马史纲的原因。